鹿桥

安得此身如草树,未怪长青与愿违

【春芳all】庭有鹿

苏兴猜测,沈坤在家向关帝求赐示闱中题目,吴承恩曾捉弄过他,给他拟了几个题目放在香炉底下,谁知竟中了。于是试着猜想了下老吴捉弄张神童会是什么情况。。。一起出场的还有大概很久没跟儿子玩的赵孟静,见是逗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张神童玩,忍不住也参与了一把…

另:关于春芳的号,吴承恩的文集中石鹿和石麓两种都有见,这里暂且用石鹿。。

预警:这是纯脑补。。。

————

午后,听得门外传来悉悉簌簌的走路声,正拈笔对着公文斟酌词句的李春芳抬眼一望。

“孟静……汝忠! ”春芳一贯沉静的语音难得带了几分轻快,淡染笑意。

“子实。”赵贞吉向春芳一礼:“我听说汝忠从万鹿园那里来,就过来问问他的近况……”

春芳笑着点了点头。

跟在赵贞吉后面进来的吴承恩却不似平常迂疏漫浪。对春芳行了个礼,像忘记要做什么了似的望着他发愣。

觉察到异样,春芳搁下笔,拖了拖衣裳下摆,起身要从书案后绕出来——

“……汝忠……”

刚试探着叫了一声,吴承恩忽然迎上前去把他抱住,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似是安抚的意味。站在一旁的赵贞吉一脸忍笑忍得快绷不住了的模样。

“子实……我不知道,他竟然都是那样对你的……”

“哎?什么?哪样对我?谁?”

吴承恩松开春芳,开始讲述——

“我从鹿园先生那里来……”


吴承恩随身的小箱子里装着一只小鹿。

一个月前春芳请他去钱塘办一趟差。正遇上万表邀友人在玩鹿亭聚会,吴承恩也应邀前去。玩鹿亭外自然养着许多鹿。在为万表写玩鹿亭贺诗时,几只鹿凑了过来。吴承恩摸着肥肥的鹿,不禁想起了号为石鹿的春芳。万表得知他即将回京去见春芳,便送了他一只小鹿做特产。

“我急着想见你,得知你在西苑轮值,就以复命为由进来,腾了一只小巧的老藤书箱让鹿伏卧在里面,也悄悄带了进来……”

“哎呀汝忠……”

春芳笑了一声。这也太性急了。

“原以为今天只你一个人在值房,进去后就把鹿抱了出来,谁知……”吴承恩噎住了。

“谁知今天张太岳过去了。”春芳冷静地帮他补完。张居正冷峻犀利,这上上下下的官吏大多畏惧他。

“怎么了,牵着鹿出来不就好了?就算张太岳不喜欢我,也绝不至于因为你是我的人而特地为难你。”

“那鹿……一路行来没怎么吃好东西,可能饿了,出来以后就抬头要咬书案上垂下来的字纸……我连忙去拦它,正忙乱,听得有人问,这是在干什么,我就顺口回答,它想读公文。”

“你……”春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戏谑的言谈的确是吴承恩的风格。

“谁知回头看见张江陵。唬我一跳。偏偏他又正好在那关头盯着我问你在哪里,我嘴一滑,就顺口答……变成了这鹿,正要拟公文呢。”

春芳一时呆滞。

“哎……汝忠,你何苦……偏偏去戏弄他呢……”

一整句话的重音落在“他”字上。先前那一下还可算是无意中开了个玩笑,后面这一次,若是张居正较真起来,可真算得上戏弄了。

“我何曾想!只是思路太顺,我一路就编下来了……”吴承恩握住春芳的手,拉着他坐下来:“哎,这还没有编完……”


听到吴承恩回答春芳变成了鹿,张居正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瞪了眼那鹿,又盯着吴承恩,目光如炬。吴承恩一时不知他这沉默代表什么,正思量自己是马上陪笑说开了个玩笑比较好,还是严肃道歉表示甘愿受责比较好,张居正阴沉沉地开口了:

“再说一次。”

吴承恩一愣。

“嗯?噢。我刚才说李大人变成这鹿……了。”

一句话快要说完,吴承恩才猛然意识到,可能张居正的意思是让自己改口,而不是没听清楚刚才那句话。

张居正移开目光,来回踱了几步:

“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鹿?”

吴承恩又一愣。这不像寻常人的反应。——“扯淡,大白天编啥人变鹿”——这才是一般人的反应。但他随即领悟,或许在西苑这片天子炼丹修长生的地皮上,什么是扯淡,还真不好随便说。

“适才喝茶,我往自己茶杯里放了一片番薄荷。喝着喝着和李大人拿混了茶杯。这番薄荷是从海上得来,送我此物的人曾说,这草寻常也就是当清热解暑的茶叶用,只与个别人的心性相冲撞,会化出幻象。”——一会等他出去,就让子实赶快进来,再把鹿藏回藤箱,这事就过去了。吴承恩一边想,一边又随口接了下文。

张居正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那鹿。

鹿伏卧在地上,有些清瘦,垂着眼睛,耳朵不时微微一动一动的。

——这大剌剌的样子倒也真像李子实平常坐在书案后垂着眼睛听议论的模样。张居正在心里冷笑。这样想着,他伸出了一只脚,找着那鹿肚子上最软的一块地方,踩了下去。

那鹿被踩得“叽”地一声惨叫,挣蹦着跳进藤箱躲了起来。

吴承恩惊愕地望了望张居正,几步赶到藤箱边。鹿伏在里面,瑟瑟发抖。

张居正却不惊不诧好整以暇地坐下:

“叫什么,打个招呼而已。你说他是李大人,他怎么不认得我?分明是个寻常的鹿。”

“大人,化成幻象时,元神沉在迷雾之中,感知不真啊。过些时辰就能恢复原状了,要不,您去歇歇再来?”

“我就在这等着。鹿,哦不,李大人也留下。你下去吧。”


“都说了那鹿是你了,他竟然还狠狠去踩,子实,他平常也是这样欺负你的么?”

讲完事情经过,吴承恩拉起春芳的手,痛心地问。

春芳哭笑不得,抽身拾了一盅茶放到吴承恩手上让他喝,慢慢道:

“不,他平常不会这样……他平常欺负我都是……哎不说这个,汝忠,你在这坐坐,我去向他道歉。”

一直坐在一边忍笑喝茶的赵贞吉似乎终于等来了淘气的机会,两只眼睛笑得都弯了:

“子实,不忙,不忙。我有好主意,不用去向太岳这个混小子道歉。”

赵贞吉拉过吴承恩:

“这事情因鹿而起,还得从鹿上了结。西苑有很多鹿,我们着人围一群过来……”

吴承恩若有所悟:

“只要张大人稍一离开值房……”

赵贞吉点头微笑:

“我们就放鹿……”

吴承恩亦笑:

“张大人看见,就说混进鹿群里跑了……”

赵贞吉终于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然后让子实自己蹓跶回去……”

吴承恩亦哈哈哈哈:

“……就天衣无缝了!”

坐在一边的春芳看着高兴得仿佛过节似的两人,愁得有点胃痛。


傍晚。赵贞吉和吴承恩坐在春芳房中,都已有些颓丧。鹿群已围在了院外不远处,然而窥视了一下午值房,张居正竟然一步未出。就在两人开始着手讨论怎样诱他离开,张居正却奇迹般的打开房门,把鹿带到了院子里,自己走开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汝忠,我们放鹿。”


不远处,鹿群传来叫声。院子里的小鹿耳朵一动,朝那个方向跑去。


张居正回来的时候,目睹的恰好就是小鹿跑走,消失在院墙拐角处的那一幕。

下午,赶开吴承恩以后,张居正从容关了门,走到藤箱面前。鹿伏在箱底,垂着双眼,一动不动。

“死了?”

张居正踢了箱子一脚。鹿“呦”地一声惊叫。

“刚才不是还要看公文吗,出来看啊。……我叫你出来。”

鹿始终垂眼躲避的样子让张居正想起了春芳惯常的态度。就算自己故意言语轻蔑他,他也一副恭谨退让的可气模样。

张居正扯住鹿耳朵一揪。

又是“叽”的一声惨叫。

“李太史,这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出来的。今下午的公文,我就代你拟了。”

张居正并不相信这鹿是春芳变的。但是揪了这鹿简直和言语欺负了春芳一样令人心情大好,于是放开鹿,端了一碟花生坚果,回到书案后,一边吃一边阅公文。

冷不丁一抬眼,见那鹿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面前。

“呦。”

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张居正手里的花生。

“李太史,你肯出来了?想吃?自己剥啊。”

张居正抓起几个花生丢到地上。

鹿垂下头嗅了嗅地上的花生,复又抬头望着张居正:

“呦。”

“不会剥?那可太遗憾了,李太史。”

小鹿忽然凑近张居正,抬头舔了舔他的手。

张居正一滞。

鹿被吴承恩洗刷得很干净,因为卧在书箱里的缘故,身上粘着香樟的气味。

张居正想起春芳平常的样子,朝服公服下面的衣裳鞋袜从不见奢华材质与新奇式样,虽旧,却时时整齐洁净。他喜欢兴化的同乡来看望他,只因他在京城常是孤独一人。不懂得结党,不会攀关系,不知怎么做勉强别人的事,张居正非常清楚他与自己以及高拱有多么不一样。或许这正是嘉靖抓着他写青词不放的缘故,自己这些人会通过写青词获取好感与权力以便行事,而春芳,时局之下,固守着他那点贤哲,权力在他手里作不出威福,掀不起大浪,他没有那样的心性,也没有那样根基后台。张居正曾偶然目睹春芳私下里向嘉靖建言,嘉靖委婉拒绝了他,又似乎为了安抚他,盛赞了他文辞上的卓越才情。嘉靖离开时,伏地跪拜的春芳看起来无法形容的疲惫,像一只瘦弱的鹿,想爬起来又被踩倒,想爬起来又被踩倒,直到无力动弹。


小鹿满眼无辜地又舔了舔张居正。


然而从没在春芳眼中见过这种无辜求助的目光。他总是垂着眼,披着一张不见喜怒的皮。张居正一直好奇,他会把求助的目光给向谁。


“既然这么喜欢我,来,给你吃。”

张居正一面噼噼啵啵地剥着花生喂鹿,一面絮絮叨叨地对它说话。

“好吃么。”

“呦。”

“还要?”

“呦。”

“我猜这点心上撒的松子你肯定爱吃。”

“呦。”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啊,说了你肯定不相信,我曾经梦到过在山川间优游,最开始是一只白龟,后来变成了白兔,再后来……变成了一只白鹿。所以我当然知道……”

张居正悄悄停下了说话。小鹿吃饱,蹭了蹭他,靠在他身边伏下睡着了。张居正没有动,轻轻拿起公文,一份份看了过去。

晚饭时分,小鹿醒了。

“呦。呦呦。”

“屋里没吃的了。”

“呦。”

“我领你去外面吃。”

张居正打开门,把小鹿领到了庭院里。

“在这等着。我去拿点水果和干果。”

再回到院里时,小鹿跑走了,消失在院墙拐角处。张居正追了过去。顺着院墙一转,转向庭前,没有鹿,面前撞见的赫然是李春芳本人。

两人均是一愣。

赵贞吉和吴承恩跑去看围鹿放鹿去了,一个也没回来。春芳不知小鹿有没有成功跑开,在房间里左等右等,最终悄悄走了出来,谁知立时撞见张居正。太过突然,春芳有些慌乱,不知是否该编谎话替吴承恩圆谎,还是索性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太岳……”

“呵……李太史。恢复了?”

“什……什么?”

“怎么,鹿的事,你没什么想说的?”

春芳愁得胃痛,垂下眼躲开张居正的目光。

“我……不记得了。”

张居正抓着松子的那只手缓缓藏到了身后。脸上渐渐浮出对春芳时惯常的玩味笑容:

“今天该批拟的公文也不记得了?李太史,未免过得太悠闲。”

“我……实在有些不适。太岳,今天值房里的公务,累你费心了。”

唯恐张居正再问,春芳匆匆告辞逃开。


夜里。

远远的丛林水泽间,呦呦鹿鸣之声似从天际悠悠传至屋榭楼台。


春芳的房间里,吴承恩听见鹿鸣,忽然抬起头:

“啊。子实。我们那只鹿也跟着鹿群跑走了。怎样才能逮回来?”

“汝忠,放进西苑的鹿你还想逮回来,为了戏弄张太岳你到底打算下多大本钱?”


月下,张居正立在庭院之中。

鹿的叫声在空中悠悠扬扬,若有若无。只不知他那一动不动望着夜色深处的模样,是否听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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